晨雾未散时,我常在老槐树下静坐。露水浸润的青石板泛着幽光,远处山峦的轮廓被乳白色雾气晕染得模糊不清,像宣纸上晕开的墨迹。这种时刻总让我想起祖父曾说过的"雾是天地初醒时吐出的第一口呼吸",带着某种神秘而温润的质感。
沿着石板路往山坳深处走,苔藓覆盖的野蔷薇在晨光中次第绽放。淡粉色的花瓣上凝着细碎水珠,恍若被露水串成的珍珠项链。忽然有蝴蝶自花心振翅,翅尖沾着的露水折射出七彩光晕,这画面让我想起幼时在旧书箱底发现的《本草纲目》,书中记载的"朝露可润肺"的句子,此刻竟与眼前景象完美重叠。蹲身细看,发现每株野蔷薇的根须都深深扎入石缝,虬曲的根系在青苔间织成天然的护甲,这种倔强的生命力总让我想起祖父布满老茧的双手。
转过山坳,忽见白鹭掠过水面。它们掠过芦苇荡的瞬间,翅尖划破薄雾,在阳光下留下两道银色裂痕。这场景让我想起《诗经》里"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"的吟唱。芦苇丛中惊起数只翠鸟,青灰色的羽毛在风中翻飞如折扇,它们俯冲入水觅食的刹那,水面泛起细碎涟漪,如同有人用玉梳轻轻划过绸缎。祖父说这种鸟只在清明前后出现,是山神派来守护水脉的信使。
正午时分,山巅的云雾开始消散。阳光穿透云层时,整片山谷如同被点燃的琥珀,万物都镀上了金边。此时常见松鼠抱着松果从枝头跃过,它们蓬松的尾巴在阳光下像一团跳动的火焰。松鼠常在古松的树洞前驻足,用门牙轻叩树皮,仿佛在与百年树龄的松树对话。这让我想起《庄子》中"树之于无何有之宗"的寓言,或许松鼠懂得如何与古树共享时光。
暮色初临时分,山间开始飘落细雨。雨丝斜斜掠过水面,在芦苇荡里织出流动的绸缎。雨滴敲打芭蕉叶的声响,与远处山涧的潺潺流水交织成天然交响。祖父总在此时取出竹筒茶壶,用山泉水煮着明前龙井。茶汤倒入青瓷杯的刹那,蒸腾的热气中仿佛浮现出苏轼"竹杖芒鞋轻胜马"的吟咏,茶香与雨气融合,在鼻尖缠绕出清冽的芬芳。
夜色渐浓时,萤火虫开始点亮山间的灯笼。它们提着微弱的火光在草叶间穿梭,将夜色染成流动的星河。祖父的烟斗里飘出袅袅青烟,与萤火虫的光点遥相呼应。他说这是山神在给守夜人派送信件,那些闪烁的光点终将在黎明前汇聚成银河。此刻仰望星空,忽然明白为何古人要将萤火虫与"幽明"连缀,原来生死界限在自然的面前,不过是晨昏交替时刹那的闪烁。
这样的时光循环往复已逾三十载,祖父离世后,山间依然回荡着他的絮语。每当晨雾再起,我仍能看见野蔷薇在石缝中绽放,白鹭掠过水面,松鼠叩响树洞,萤火点亮夜空。这些生灵用亿万年的轮回告诉我,真正的守护不是占有,而是像山泉般静静流淌,在时光长河中滋养每一寸土地。或许我们终将老去,但自然永远年轻,就像此刻雾气散尽后,山巅初升的朝阳,永远滚烫如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