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阳光透过纱窗斜斜地洒在厨房的玻璃台面上,蒸腾的热气裹挟着油香在灶台边盘旋。母亲系着褪色的碎花围裙,正用竹夹翻动砂锅里咕嘟冒泡的莲藕排骨汤,琥珀色的汤汁里沉着几片红枸杞,像漂浮的晚霞。我蹲在料理台前切着青翠的茼蒿,叶片上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落,在砧板上洇出深绿的痕迹。
父亲端着刚从菜市场扛回来的竹筐进来,竹筐里码着沾着泥的鲜笋和沾着露水的荠菜。他军绿色解放鞋上还沾着田埂边的红泥,却顾不上拍打,直接把食材往砧板上一搁:"快把东边的土鸡处理了,炖汤要赶在饭点前。"案板上瞬间响起刀与骨肉碰撞的脆响,鸡骨在砧板上"咚咚"作响,混着父亲爽朗的笑声,惊飞了窗外槐树上的麻雀。
厨房的时钟在蒸锅的哨音中跳了三圈。母亲将腌了半月的梅干菜从陶罐里舀出来,琥珀色的酱汁顺着瓷勺滴落在铁锅里,与翻炒的腊肉缠绵成团。我负责蒸笼最上层,刚包好的荠菜馄饨在沸水里沉浮,白胖的褶皱间透出翡翠般的绿意。当最后一只荷叶蒸鸡被金黄的荷叶裹着端上桌时,窗外的蝉鸣也似乎跟着轻快了几分。
正午的阳光正好落在八仙桌中央,青瓷转盘上码着十二道菜。最中间的砂锅盛着用三只老母鸡熬制的鸡汤,乳白的汤面上漂浮着枸杞和当归,边缘摆着用藕片、莴笋、胡萝卜雕成的花。转盘左侧是父亲特制的红烧肉,琥珀色的酱汁里沉浮着颤巍巍的五花肉,肥膘处的油脂在灯光下泛着油亮的光。右侧码着母亲手作的梅干菜扣肉,层层叠叠的肉饼在梅干菜的清香中若隐若现。
我夹起一块梅干菜扣肉,肥肉入口即化,梅干菜的酸香在齿间绽开。父亲抿着酒杯笑道:"这菜用了你奶奶传下的秘方,梅干菜要晒足一百八十天。"母亲夹来一箸荠菜馄饨,"你小时候总嫌馄饨馅太青,现在倒学会吃素了。"我低头扒饭,碗底的鸡汤浸润着软糯的粉丝,吸溜一口,舌尖泛起温暖的余韵。窗外的蝉鸣忽然变得遥远,仿佛隔着厚重的玻璃罩。
暮色渐浓时,餐盘里的菜渐渐见底。母亲从冰箱端出冰镇杨梅,酸甜的汁水染红了父亲的酒杯。父亲忽然说:"记得你小时候,这顿饭要吃到日头偏西。"母亲笑着把老花镜往上推了推:"那时候你总把青菜拨到碗边,说它太绿。"我望着餐桌上空荡荡的转盘,突然发现那盘红烧肉只剩最后一块,梅干菜扣肉已经见底,连象征完整的十二道菜的规矩都打破了。
收拾碗筷时,母亲从围裙口袋掏出个油纸包,里面是晒干的桂花和两颗话梅。"明早蒸米糕用这个。"她转身去拿抹布,背影与二十年前的重叠——那时我刚上小学,她也是这样系着碎花围裙,在厨房忙碌到暮色四合。父亲忽然说:"你小时候总说这顿饭像过生日,现在不觉得了?"我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路灯,忽然明白有些丰盛不在数量,而在围坐的人影在灯光中拉得很长很长。
夜风掀起厨房的纱帘,带来远处稻田的清香。砂锅里的汤依然在咕嘟作响,母亲轻轻搅动着,当归的药香与夏夜的露水在空气中交融。我知道这顿饭永远不会在日历上留下痕迹,就像那年我偷偷把青菜拨到碗边时,母亲藏起的叹息,此刻都化作砂锅里翻滚的暖意,在记忆的褶皱里永远鲜活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