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明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，我背着装满白菊和水果的竹篮，踩着湿润的青石板路往老家的后山走。山脚下新发的野樱开得正好，粉白花瓣被山风卷起，落在我的校服衣襟上，像是春天提前寄来的信笺。

沿着蜿蜒的山道向上，沿途遇见几位背着竹篓的老人。他们熟练地拨开垂落的藤蔓，露出半掩在杂草中的青石墓碑。这些墓碑大多已斑驳褪色，但"忠厚传家久"的刻字依然清晰可辨，让我想起爷爷常说的"祖辈的根扎得越深，家族的枝叶才长得越茂盛"。走到半山腰时，忽然听见细碎的铃铛声，循声望去，是几位孩童提着装满纸钱的竹篮，蹦跳着去拜祭山神。

转过最后一个山弯，熟悉的三层石墓出现在视野中。墓前野杜鹃开得正艳，红得像是凝固的朝霞。我学着母亲的样子，先是用湿布仔细擦拭墓碑上的浮尘，然后轻轻摆上供品。青瓷碗里的白米饭还带着余温，父亲说这是按照太爷爷留下的规矩，要用当天的头锅饭祭祖。供桌正中摆着新蒸的艾草粿，油润的米团上印着细密的纹路，像极了奶奶做粿时布满老茧的手。

擦拭墓碑时，我注意到石缝里嵌着几片风干的松针。这让我想起去年冬天整理老宅时，从太奶奶的樟木箱底翻出的一本泛黄日记。她用蝇头小楷记录着1943年饥荒时期，全家人分食最后半块红薯的情景。日记末尾写着："饿肚子可以熬过去，但若忘了分享的温暖，便永远填不饱心肠。"此刻山风掠过松林，发出沙沙的响动，仿佛太奶奶正在对着我诉说往事。

供品摆齐后，全家人围坐在墓前。姑姑点燃三炷线香，青烟袅袅升起时，爷爷突然说起年轻时在山里采药的故事。他说有次为救受伤的野兔，在暴雨中走了整整一夜，却意外发现岩缝里藏着株止血的紫珠草。这个细节让表弟睁大了眼睛，他悄悄把攥在手心的纸钱捏成团，说要攒着给山里的动物当"药引子"。

暮色初临时分，我帮父亲整理墓碑周围的杂草。突然发现石碑背面刻着行小字，是太爷爷用毛笔写的《家训》："立身以德为本，治家以和为纲。春种一粒粟，秋收万颗子，莫忘天地有大德。"这些字迹比正面更为苍劲，像是经过岁月的淬炼。父亲说这是当年饥荒时期，太爷爷带着全家在石碑上刻下的誓言，每过十年就要重新描红。

下山时，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母亲突然停下脚步，从背包里掏出个用红布包着的铁盒。打开后，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几个铜钱，每个都擦得锃亮。"这是你太爷爷传下来的压岁钱，他说钱要花在值得的地方。"她轻轻摩挲着钱币上的方孔，"就像清明祭祖，不是形式，是让子孙记得来时的路。"

归途经过山神庙，庙前摆着刚出锅的艾粿摊。卖粿的大娘认出我是去年常来买粿的"小清明"，特意多送了两个艾粿。咬开温热的米团，艾草的清香混着清明雨后泥土的气息在嘴里漫开。这味道让我想起小时候，每年清明都要跟着太奶奶去庙里祈福，她总说："吃了清明粿，就能把一年的福气都揣在肚子里。"

暮色渐浓时，我站在老宅天井里看星星。月光把青砖地面照得发亮，恍惚间好像看见太爷爷拄着竹杖，在石阶上教我写"孝"字。他握着我的手在沙地上反复描画，说："这个字就像家谱，一代代人接着写，不能断。"此刻晚风送来远处山林的虫鸣，月光把我们的影子重叠在沙地上，像是一幅永不褪色的家训。

回到城里的出租屋，我打开电脑整理扫墓时拍的照片。忽然发现镜头角落里，有片被山风卷到镜头上的野樱花瓣。花瓣在月光下泛着银边，像极了太奶奶日记本里夹着的干花标本。我轻轻把花瓣夹进日记本，翻开新的一页，开始记录这个属于春天的夜晚——关于血脉的传承，关于生命的轮回，关于那些藏在岁月褶皱里的温暖。